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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园林本是一种剧场,既是人造的山水,也为游乐而设。园林的结构是为主持特定的社交活动:宴饮,演艺,分曹射覆之类的文雅游戏,闲人游人的信步。中文所谓的“游”,是一种无定向的漂行,必须先有闲情逸致的意味。园林中的这种“游”,或“游园惊梦”中的“游”,或“游园会”中的“游”,都带有一种享乐主义与颓废派的美学,一种自我耽溺的恣意,恰恰因为耽溺而生的美感。园林必须是曲径通幽,步移景异的,永远地等待被占据,因此孳生宴乐,幽会,相思,梦中虚度的光阴。
所谓游是随处漂荡,须有不经预设,失去方向探险的欲望。园林尽管是种装饰性的空间,可是在设计上很具开放性,常在必要或不必要处被打断,被重新诠释,演绎,本身就极适合即兴表演。不过,也许是当代即兴和中国园林的古典特性看似不和,鲜少有人发掘园林和即兴融合的潜能。8月23日谭继平公园的即兴演出,在设计上别出心裁,一部分就是发挥园林风景的即兴潜能。
这是“天地守护神”系列在芝加哥几处公园的第二次演出,但今年在谭继平公园还是首次。构思灵感来自于芝加哥亚裔艺术家Irene Hsiao 2024年于亚洲艺术博物馆驻馆期间的表演项目。天地守护神即中国神话四方守护神——西方白虎(舞者Amanda Maraist)、北方玄武(舞者Darling “Shear” Squire)、东方青龙(太极修习者Hau Kum Kniep,原型来自于2024年太极修习者Peter Wong)、南方朱雀(Irene Hsiao本人)——另有讲解人Penny Li,音乐家Paige Brown以及Hunter Diamond。

谭继平公园仲夏的即兴园游,从手工环节开始。游人一同制作动物头饰,戴在头上,然后由四方守护神和讲解人按照方位,逐步引导穿行公园。这种随地势而形状的演出安排,在序列上很像中国长卷,时空中次第展开,只不过观卷的是真实的,当下的人群,并且是跨文化跨语言,就着芝加哥八月的暑气,活生生地行走其中。即兴演出的生机不仅来自身体的移动,也来自于在场的互动:观众可以对话,歌唱,起舞,与表演者同行。我们边走边入画,由四位守护者依次演绎公园的不同区域,同时有中英双语的讲解伴游。解说人Penny Li有意在叙述中穿插与中国文化相关的轶事,“比如文人石(材质是limestone),是中国花园文化的一部分,但公园里的花岗岩主要来自威斯康星州。” 讲解涉及谭继平公园的历史,中国灵兽神话起源与宇宙学,以及我们当下眼前的风景:亭台楼阁,轩榭廊坊,已经斑驳的巨幅仕女壁画。
壁画对过是四字横书,《道德经》著名的“上善若水”,高悬于芝加哥河之上。芝加哥游船纵横,远处则是机器轰鸣。古典视觉,都市噪音以及工业遗迹,在园林这种空间当中是种迥异的奇观。我们在谭继平公园总是能看见一座庞大的钢桥,河畔的圣查尔斯高架桥,铁骨嶙峋,几近凶猛的姿态,笨重极了,可是也有种叫人惊心的美感。
谭继平公园的演出,四个“守护神”的即兴表演以特定地理想象为灵感。他们的舞蹈拟合园景地势,回应守护神神话,芝加哥城市史,以及城南河岸地形。白虎围绕水边的巨石疾转,玄武在步桥上缓行,金丝闪烁的黑袍在风中掣动;青龙以极轻盈的太极之势游动;朱雀则以赤扇闪合,炽烈的水袖与风光舞作一团。

表演的尾声在公园中央坡顶,观众攀上高处,和四神汇聚共舞。以身体回应公园的形貌,是以语言之外的形式对园林景观的重新解读与重新体认。即兴舞蹈倒不是景象的再现,而是以身体作为地景的交互感应器,一种对风景本身的呼吸吐纳:山水穿身而过,通过和他人的联动,人群本身的流动,水光声风。
谭继平公园所在的这片地曾是芝加哥河南岸的铁路场,此地见证了几代美国亚裔群体的移民与劳动史。Penny Li提到谭继平公园在整个演出系列中“意义非凡”:“不仅是唐人街地区非常重要的社区活动聚集地,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芝加哥华人,尤其是唐人街地区的老居民不断争取的结果,也是社群凝聚力的体现。” 1962年,芝加哥为修建丹瑞安高速公路拆除了华埠公园。尽管承诺重建,却长期拖延施工,导致中国城整整两代的孩子没有可以游玩的社区设施。直到企业家谭继平和公园委员李瑞蒙领导社区运动和协商工作,将近四十年的努力,公园委员会才在1998年购地动工。

“天地守护神”系列的这次游园会,即是对谭继平公园这座游乐场的重新演绎。“游戏”本身就是纪念与修复。Penny Li说,“最惊喜的是孩子们和大人们都保持着很好的专注度,很认真的去参与headpiece制作,聆听storytelling,以及感受表演,感受公园德美。我们也遇到去年来了今年还来的参与者们,还有去了这个公园再来另外一个公园听的参与者们,这说明这个活动的丰富性是多维度的。”
有意思的是儒家理想中的游园与游玩,本身是一种修养。众人同游与天地万物相和是《论语》中的理想国: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 不过,儒家可能是距离这场演出衍生出来的自由感最遥远的概念之一。只是谭继平公园这一在地互动的即兴模式,以动物神话为媒,借风景拟态之身与人共舞,无心之中,却似以感官复活一种伦理性的“游”之乌托邦。

About the Author: 王思晗,写作者,琴乐爱好者,关注各类实验创作。现为西北大学亚洲研究系访问助理教授,研究涉及佛教时间作为一种现代形式,尤其是现当代文艺中禅宗美学的发明。



